随便搞搞

三十三岁过半的时候，久未相聚的高中同学临时起意，敲定了一场四月的春季聚会。
主办人于他而言，是位名字与面容都对不上号的女性，但极有怀旧情怀的把碰面地点选在了高中校园之外。

姜丹尼尔手头的编程正好告一段落，咬着烟对发出邀请的聊天窗口犹豫许久，还是慢吞吞的回了“我去”。

他是没把这件事怎么放在心上，也不认为答应去同学聚会算什么惊人之举。不过是同城，又恰好有空，随随便便打发一些时间。
见到他就一脸吃了苍蝇表情的昔日好友，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，呆愣的样子让身边妻子都看不过眼，猛掐了一把才让这傻子回过神来。急急忙忙间，没能说出成年人间客套的寒暄：“你怎么也来了？”

这听起来很是不礼貌的质问，导致他的妻子彻底失去信心，转身抛弃了自己的丈夫。

留下表情淡然的姜丹尼尔，和神态都称得上惊慌的好友一位。
他微微一笑，似是真正无法理解的反问道：“我为什么不能来？”

毕竟是多年没有联系，好友轻易就被他的演技欺骗，以为他早忘记从前着眼于未来，连声说完抱歉，正式开始了问候：“这几年过得如何？现在在做什么工作？”

他一一作答，恰到好处的回以问题，让两人之间的对话得以延续。
惹得好友在回到妻子身边之前，忍不住打量他许久，说出了“真是变化不小”的评价。

从某种意义而言，这是一句夸奖。
姜丹尼尔依旧挂着笑脸，点上烟望着好友背朝他离去，和妻子亲亲热热的依偎在了一起。傻笑的模样毫无过去的嚣张跋扈。

已经是应该成家立业的年纪，不少同学都带着各自家属。他孤家寡人一个，自然就落在了队伍最后。看着是形单影只凄凄惨惨，颇有几分当年因为态度冷漠，不爱说话被孤立冷落的感觉。
他本人是从不介意，没有群居动物的自觉，介意的一直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朴志训。

他们一行伪青年浩浩荡荡进了校门，踏上了通往教学楼的主道。



十六年前的朴志训，就是在这条路上，拦住了独自一人上学的他。
那时候的朴志训眼睛圆圆，伸开双手不许他继续前进，用拦路挑衅的气氛，说了“姜丹尼尔同学我们做朋友吧”的台词。
他望着眼前一向人缘极佳，与他从没有交集的同班同学，情不自禁笑出了声。

在那之后，朴志训就把他的笑容当作默认，自顾自以朋友身份围绕在了他身边。不仅不顾同学间的议论、老师的阻拦，还常常要将自己多到数不过来的朋友介绍给他。
可惜姜丹尼尔心、面都不热，总让这位自作多情的“朋友”无功而返。到最后，能和他算得上好友的，也只有朴志训与一个同样的问题学生。
他同人家相约翘课，朴志训就背着书包尾随而来；他们相约楼顶抽烟，朴志训就捧着课本在旁自习；他们和人一语不合大打出手，朴志训就买来药水为他们处理伤口。明明是标准乖乖牌，偏要为了一句“做朋友”，挤进不适合他的世界里。

他起初对这个好学生黏人精非常厌烦，冷言冷语的希望保持适当距离。
可朴志训的脸皮大概在拦住他时就丢弃一旁，无论他如何讨人厌，都紧紧跟在他身边。仿佛围绕太阳旋转的小行星，对他始终不离不弃。
甚至在有人说起“姜丹尼尔这种人为什么还不被开除”时，脸红脖子粗的和别人争论起来。

那时的姜丹尼尔坐在最后一排，和问题学生调侃着他作为当事人都不着急，倒是不相干的人插起了手。
即使那两人终于由口头争执转为肢体冲突，他都冷眼旁观。

只在那天的放学路上，恶意用手戳着对方嘴角伤口：“没想到你还挺能打嘛。”

朴志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，转瞬就“嘿嘿”傻笑着说：“我以前可是练过跆拳道的。”
好像完全忘了他是为谁和人争执，那个人又是怎样的无动于衷。伤疤都没痊愈就忘记疼痛，像只讨好蹭着主人掌心的猫咪。

姜丹尼尔只是缩回手，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：“为什么？”

看似无头无尾，指向不明。偏偏朴志训与他天生默契，准确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：“因为觉得你可怜啊。”
他嘴角破皮，左眼青肿，整张脸上没有一处能看，仅仅一双眼睛仍然明亮：“没有人陪伴，没有朋友，就算打架也是孤军奋战，不是很可怜吗？”



他当初不愿承认，为这番评价差点动手，如今却不再否认。所有高傲冷漠、不善言辞，不过是怕别人异样的、同情的目光，在年少时无奈穿上的假面。
然而世上好心到病态的朴志训唯有一个，即使他现在低头示弱，也再不会有人对他伸出双手。

烟燃到一半的时候，他们恰巧走到了传来郎朗读书声的教学楼下。
主办者站在队伍最前方，激动的提议要上楼去探望当年教过他们的老师。许是大多同学混得相当不错，队伍中表示赞同的人占了多数。
他张张嘴，在意识到继续前行的人群并不关心他的意见后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队伍。

是适合樱花生长的气候，作为名校不能免俗，在教学楼后的小花园里栽种了好几棵。在十几年前，就一直是小情侣们约会的必选之地。
但到底还是上课时间，没有学生大胆到躲在这里谈情说爱。只有他漫步其中，抬头望着盛开的樱花。

这是唯一一个，朴志训曾明确表示过喜爱的东西。
他抽着烟对此不屑一顾：“你就喜欢这种小女生喜欢的花。别他妈光顾着看，好好给我听着动静，要是被巡查老师看到，我又要挨骂。”

朴志训仗着与他相处一年有余，越来越明目张胆的反抗他：“你还差这一顿骂？好好抽你的烟，不要打扰我看樱花。”

姜丹尼尔把烟头扔到他脚边，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后，无所谓的点上了另一支。

打火机的声音响起，朴志训总算低头看了坐在长椅上的他一眼：“少抽点吧，死得快啊。”

他一口烟圈吐出去：“要你管？”

对他无赖态度无法破解的人，在恶狠狠的瞪视过后，还是专心于欣赏起樱花。
抬着头微张开嘴，如果没了一副好皮囊，活脱脱就是个小傻子。

他伸长了腿，装作不经意的紧盯着他的侧颜。

朴志训毫无察觉，喃喃说着：“要是樱花花期再长一些该多好啊，每年都是这么昙花一现......”

姜丹尼尔没有接话，视线扫过了他的额发、眉梢、眼睫、鼻尖和下唇，才漫不经心的说：“有什么关系，明年我再陪你看不也一样？”

树下的人于是弯起了眼，不明说是因为美景，还是落进耳中的诺言。




“喂，姜丹尼尔！”

有招呼声将他无情拉出回忆。他回过头去看，发现是去而复返的好友。

对方神色复杂，疾行到他面前，抓住他肩膀的力道如同害怕他随樱花流逝而消失：“你根本就没有忘记吧！”
当初三人同行，哪怕后来他与朴志训更为亲近，少年人的情愫还是瞒不过对方眼睛。他几乎知晓他与朴志训的所有过往，当然也会明白樱花对于他们的意义。

他被抓得隐隐作痛，面上却矛盾的有了笑容。



忘记什么呢？
是忘了朴志训如何自私闯入他原本孤独到习以为常的世界？
是忘了朴志训为他处理伤口时，抚过他脸颊的指尖？
是忘了朴志训因为成绩下滑，在他面前丢脸至极的眼泪？
还是忘了朴志训在最后一次向他告别时，那个灿烂的笑脸？




他在第二年的樱花凋谢前，从树上折了挂满樱花的树枝。
好友满脸嫌弃的数落他“用免费的花泡妹子你也太恶心了”后，被他转手将花枝送给朴志训的行为惊讶到言语不能。

朴志训停下收拾书包的动作，对他挑眉以示疑惑。

“风太大刮下来的，”他逞强不肯说出实话，耳根有些发烫：“好像记得你说过喜欢，顺便捡来送你咯。”
说完，动作粗鲁且僵硬的把礼物塞到了对方手里。

朴志训愣神半晌，笑起来：“谢谢！”

姜丹尼尔撇过脸，嘴硬道：“没什么好谢的，不就是在路边捡了个东西。你也别太当宝贝。”
不知角度变化，更容易被发现通红的耳尖。

朴志训背上书包，给他大方拥抱，凑到他耳边轻声问：“喂，笨蛋，你知不知道樱花的花语啊？”
又赶在他给出回答前，脸颊红红的跑出好远，站在教室门口，动作夸张笑容甜甜的向他挥手说再见：“我先回家啦！搞清楚再决定要不要送给我啊！记得明天给我答案！”

三十三岁的姜丹尼尔，在十五年前就一直知道，樱花象征着什么。
可他在十五年后的今天，依然未能给出答案。



姜丹尼尔摇摇头：“想什么呢你？我都年纪一大把了，怎么可能还会缅怀初恋？更何况朴志训这个人又蠢又讨厌，不贴心也不温柔，比不过我后来交往的任何一个女孩子。我跟他都不算有过开始。啊，对了，要不要给你看看我新女友的照片？”
他说着，翻出手机里和表姐的合照：“是不是很漂亮？身材也很棒吧！”

好友狐疑的神色慢慢松懈，认真和他讨论起了“新女友”。

不是十几年前一样，怕别人同情可怜的逞强；是十几年后，顿悟痛苦悲伤诉说无用，不如不为他人多增愁绪。
校园重游后有聚餐一场，他私下里和好友打过招呼，在气氛最为热烈时，不被人察觉的先行退场。
关上门前，还听到他们在讨论当年同学录上分别留的未来梦想。大部分人为如今踏上截然不同道路而唏嘘，倒是姜丹尼尔梦想实现，成功做到“做个好人，好好活着”，一如当初没什么志向的朴志训。

他经过乞丐时，扔了口袋里常备着的几块零钱。开车到了家门口，还抱着猫粮喂过几只流浪猫。
把一切都做得一如往常。
在弯腰换鞋时，被滴在鞋面上的液体惊得一愣。许久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睽违多年的眼泪。

十五年前，通过新闻得知朴志训为救车祸司机，在爆炸中身亡后，就再也没有流过的眼泪。



“虽然做不到像超人似的拯救地球，不过我还是有努力为城市更美好出一份力噢！”朴志训坐在他家的沙发上，握着拳鼓着脸。

自从父母离异后，就剩他一人的家突然有了生气。他捏着酒瓶，忍住了去捏一捏对方脸颊的欲望：“包括拯救问题少年？”

朴志训已经微醺，黏黏糊糊的贴在他身上：“算是吧。”

他坏心眼的逼对方再和他干一杯，试图把人灌醉，看一看会不会有可供往后嘲笑的丑态。
等来的却是醉酒后落在唇上的轻轻一吻。
他看着朴志训迷蒙的双眼，清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


如果不能与我走到最后，为什么要擅自教我体验有人陪伴的日子？
如果早知会仓促收尾，为什么没有再大胆一点更早开始？
如果你现在看到我始终孤零零活着的样子，为什么不能回到我身边？

你为什么不回来，听一听我的答案呢，朴志训。
我连喜欢你这件事，都还来不及告诉你啊，朴志训。

他吞下被抛弃的哭声，没能抹去遗憾的眼泪。

如果恋慕能被忘记，为什么我仍要将你牢牢刻在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