努力家
相逢就是缘
且看且珍惜
01.
【初吻的感觉吗?唔,恰好和喜欢的人表白成功,尝试了一下。怎么描述好呢……客观上来说,确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啦。但主观上来讲,就像吃到了棉花糖一样,甜甜软软的。并且,应该是小时候吃到糖果的那种感觉,不仅是味觉的享受,心里也会满足幸福到溢出粉红泡泡。】
02.
工作的地方在市郊,居住的地方在市中心,需要倒三次车,算上堵车时间,至少得花上两小时。为了不让小朋友们久等,早晨起床的时间是六点。
房子是父母搬新家以后留给他的,三室两厅,他一个人在清晨醒来总觉得空荡,只有趿拉着拖鞋摁亮所有灯,让孤独无所遁形,寂寞才能不那么寂寞。
朴志训动作迅速的刷完牙洗好脸,镜子里的人较之五年前真是有了不小的变化,身量拔高、眼神坚定,绝非从前瘦弱怯懦的少年。他冲镜子露出一个笑脸,算是与昨日的彻底决裂。
咬着面包锁门的时候,不免又回想起了父母搬家的那一天。
女人大抵真是要比男人老得快的,这几年,父亲不过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,母亲却是明显现出了老态。无论是皮肤的松弛,还是望向他时疲惫的眼神,都昭示着这早已不是当年,即使遭遇磨难,也依然自信坚强的女人了。
他是竹筐中的顽石,他是桌面上的尖刀,压弯了他们的脊骨,刻伤了他们的期待。
而如今,他们终于舍得将他这个负担丢弃。
朴志训摸了摸弟弟的头,五六岁的小孩不懂他想要表达的善意,往父亲身后缩了缩,戒备的望着他。
父亲把小孩子抱起来,像对待幼时的他——或者说,更加珍惜与宠溺?毕竟这个孩子,实在来之不易。父母歉疚的看向他,也只是歉疚罢了,不再有骨肉割舍的痛楚,然后一齐低下头,慈爱的教导幼儿:“和哥哥说再见吧。”
软糯的童音反衬着他的沉默:“哥哥再见。”
他能做的,却只有使笑容看上去再真心一些,挥手的动作再不留恋一些。
03.
公车运行的途中,会经过他曾经就读的学校。
红砖绿树,环境优美,远远望去,还能看到背着沉重书包脚步急迫的学生。
其实已经被学校劝退了很久,校长与老师认为,他的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,不再适合这种集体学习。对于他曾经被排挤,被嘲笑,才导致的心理问题却只字不提。
那些人是大多数,不像他孤身一人。
牺牲他,总比牺牲全部要好。
当年的同学应该早就毕业,毕竟卷面分数漂亮,有的是学校招收,谁会在乎他们是不是欺负过弱者,是不是对一个无辜的人表现过最坏的恶意呢?
没有人会在乎,哪怕那个弱者为此几乎丧命。
没有人会记得,哪怕这将成为当事者一生的心理阴影。
也许真是小孩子心性,并不懂得,起哄有之无心有之,但被伤害过的人,没有理由原谅,没有理由不怨恨。
这成为他往后人生中的梦魇与深埋于心底的刺,时间无法抹平,一旦提起,就会隐隐作痛。
不是什么美好值得怀念的记忆,在既定的行程里,就划掉了“重游母校”一项。
04.
到达市郊的学校是早晨八点四十,比想象中提前,已经起床的小孩子有眼尖的,啊啊呀呀的叫着来抱他。首当其冲的是和他关系最好的小姑娘,齐刘海大眼睛,一笑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牙床。
朴志训半弯着腰摸她的头。
即使工作几年和小朋友打交道很多,他依然不太会讨好这些古灵精怪的小东西。不像很多老师或义工,用言语就能轻易博得小孩子欢心,他能表示亲近的,只有亲亲抱抱之类的动作。
但真正和他亲密的小朋友们都不在意他的沉默,反而觉得朴老师和他们是最像的,最能懂他们的。
在学校的工作不复杂,早操、上课、午餐、午睡、上课、放学,并不因为任何人的缺陷,就改变一个学校应该有的一切。
小朋友们都算乖巧,已经是他带他们的第三个年头,很少再有哭闹的。他们还都天真,也许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,却尚有很多成年人为他们筑成用以保护的铜墙铁壁,没有体验过露骨的恶意。只要有一个可以信任依赖的人存在,就能小大人似的保持镇定。
朴志训结束了一天的课程,等到最后,才在黑板上写:同学们,再见。
其实是他每天都会板书的结束语,可小朋友们也都敏感,隐隐约约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同,就算不懂得离别,看不清真相,还是有许多撇撇嘴大哭起来。
尤其是大眼睛小姑娘,直到父母来接,仍然用力抱着他的大腿嚎啕。
面对对方父母一头雾水的疑问,他只能无奈的耸了耸肩。
05.
不过是想好好告别,怎么就会搞砸了呢?
他把鸡蛋打进方便面里问。
蓝色的火焰随着窗外吹入的风而随性舞动着,不会回答他;慢慢嫩熟的鸡蛋忙着把自己藏入卷曲可爱的面条间,不会回答他。
于是他生气的捞出了鸡蛋与方便面,咬在牙齿间当作报复,自己回答自己说:大概是人类的本性如此,他们总会在面临失去时,将不舍的情绪放大数倍,忘却以往的所有不美好,只余下美好的一部分,因此更错觉自己不能失去。而眼泪,不止装载了悔恨的情绪,也暗藏着挽留的心机。
可他真正害怕泪水,那种东西老是变成粗绳或铁链,阻碍他不应停滞的脚步。
为了能顺利实现他的目标,“探望父母”这一项也被自私划去。
06.
躲过保安的巡逻偷偷潜进公园,抵达天然湖边是晚上十一点。他捏着在家里就准备好的小本,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正躺在人工草地上的姜丹尼尔。
他小跑过去,气喘吁吁的冲他笑。
姜丹尼尔咬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草根,满脸嫌弃的指责他:“都说了不要跑,我又不会消失,你小心摔倒,我没有办法扶你的。”
他们都认识了五年,不用深思就能明了其中的关切。朴志训盘腿坐到他旁边,翻开小本子,把早就写好的字凑到他面前:【还是不能变成实体吗?】
姜丹尼尔颇不耐烦似的挥挥手:“不能不能。”
【可是……我想抱抱你啊。】他捏着薄薄的纸页一翻。
时间仓促,能记录在这小本上表达的太少,“想像五年前一样抱抱你”这句话,只能在自己心里说一说。
“只有一次机会。”姜丹尼尔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的,可他肤色浅到近乎透明,表情仍勉强维持住了凶巴巴的:“我才不想浪费在你身上!”
朴志训也不恼,他咬着唇想了想,从口袋里掏出笔来,在最后一页刷刷刷的写道【为什么只有一次呢?】
这下姜丹尼尔真正凶狠起来:“你管那么多干嘛!我要睡了!”说完,当真背过身不再理他了。
他性格总是变幻无常,时而对他恶语相向,时而又温言细语。大多是根据他的情绪好坏,惟独在提起变化的时候,一定会对他生气。
朴志训忙收起纸笔,绕到另一头,和姜丹尼尔面对面的侧躺着,用手指敲了敲笔盖,两声。
只有他们懂,这是对不起的意思。
07.
用笔敲击纸面,一声是我来了。
用指尖敲击笔盖,两声是对不起。
用笨拙的唇舌发出短促的声音,是想表达急迫的心情。
用嘶哑的喉咙挤出难听的声音,是想表达喜悦的心情。
都是只有他们懂的秘密,朴志训也偷偷把这些称之为,默契。
恍惚觉得下唇痒痒,朴志训不自觉的咬了咬,把刷论坛的手机塞到口袋里,才尽量悄无声息的翻了个身。
在黑暗中仍明亮的眼睛,便恰好对上了姜丹尼尔的睡脸。
他以往最喜欢的是那双眼睛,每次望着他都像在看小孩子,宽容而温和,让他能把自己当做幼童,难得找到了容许他无理取闹、肆无忌惮的依靠。
但或许是刚刚浏览的内容发挥效用,也可能是那双眼睛此刻牢牢闭着,他的目光不自觉的,就顺着姜丹尼尔隐于黑夜并不清晰的轮廓下滑,落在了唇上。
他偷偷地咽了下口水,喉结滚动无声无息,吞咽的动作却在寂静中发出了噪音。
他立刻抿紧唇,闭上眼,生怕惊醒了姜丹尼尔,惊醒自己心中的秘密。
好在没有动静。
默数过十秒,先将右眼张开一条缝隙,见姜丹尼尔仍在沉睡,他又是庆幸没有被发现,又是不满居然没有被察觉。自娱自乐的做了个鬼脸,慢慢抬起左手,用食指接近着姜丹尼尔的唇角。
温热的指尖仿佛触摸到了冰冷的皮肤,但仔细去看,不过是穿透那虚幻的影像,融入了一片虚无中。
08.
姜丹尼尔是一只地缚灵,因为死于这里,又被生者的执念所束缚,他不能像别的鬼魂一样四处飘荡。
他自己把这称作,做人时为了你没了命,做鬼时又为了你没了自由。
意思像是抱怨的,语气却是无奈的,神态却是从容的。
朴志训并不愿意回想起他的16岁。
当一个人天生就有身体上的缺陷,他会自卑;
当一个人的缺陷被所有人当做嘲笑他、攻击他的武器,孤立他、排挤他的理由,他会抑郁;
当一个人的缺陷,最终使父母放弃他,孕育了新的生命,他会绝望。
软弱的、懦弱的朴志训被冬日冰冷的湖水包围,是姜丹尼尔用温暖的怀抱,给了坚强的、勇敢的朴志训新生。
但他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。
姜丹尼尔的父母在悲恸中,拒绝了他父母的赔偿,说儿子作为军人救人是应该的,没有任何人需要为此感到内疚。
他们太好太善良,愈发衬出朴志训的卑微。
学校勒令他退学,父母从此以后心惊胆战的提防他。
他生来不同,终于走到了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的局面。
是每夜姜丹尼尔的陪伴,给了他咬牙活下去的动力。
09.
【今天……是我21岁的生日。你为了救我而死的那一年,也是21岁,对吗?】
【姜丹尼尔,你是个好人。原本我觉得世界上爸妈是对我最好的人,可在那件事之后,你才是对我最好的。你从来不怪我,从来不觉得我不会说话麻烦,也从来不会讨厌我、厌倦我。】
【可我不能不怪我自己……】
【我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,不会老去,不会再经历死亡,永永远远的,和现在一样陪在你身边。你不必觉得我傻也不要对我生气,我这样活着从来就不快乐,我只有你了啊。我不能接受以任何一种方式与你分离,也不想让你看到我变老变丑的样子。希望变成鬼以后,我可以亲口对你说一句话。】
【五年了,其实我一直喜欢你。】
【你呢?】
朴志训把写好了告白的一页摊开在草地上。
姜丹尼尔仍在沉睡着,他一点都不像一只鬼,需要的睡眠比他还要多,等到太阳完全升起,才会逼不得已的消失。
这是凌晨四点,天色仍旧顽固的黑暗着,没有游人,没有路灯,孤寂而冷清。
他哈出一口白气,在心底问。
那你呢?
10.
天然形成的湖泊深不可测,自一端汇入江河,再流入大海,常有传言有想不开的人走入湖底,不是打捞出来肿胀变形,就是根本寻不到飘进了海洋。
刺骨的湖水淹没了他的脚踝,包裹了他的小腿,侵入了他的皮肤,冻结了他的血液。
这寒冷既陌生又熟悉,如同与他越来越近的死亡。
或许真是懦夫行径,他自己都瞧不起以死亡来逃避应该面对的一切。
他应该继续活下去,看着伶牙俐齿的弟弟,如何以他从未有过的方式讨好父母;
他应该继续活下去,至少在学校的孩子必须面对世界的残忍之前,尽力再多保护他们一些;
他应该继续活下去,承受所有异样、鄙夷、惊讶、嘲弄的目光,被可怜也好,被厌恶也罢,也许十年,也许百年。
生来不幸,被迫忍受。
连支配自己生命的权力都不配拥有。
湖水攻击了他的眼睛,鼻子与嘴巴,夺走了他的呼吸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他觉得痛苦,他觉得窒息,大脑指挥着他求生,心脏却似已经服从的停止了跳动。
而他只是喜欢一个人。
这个人曾为他搭上性命,他不忍心看他再孤独。
11.
有一双手环绕腰间,用力将他自绝望的湖底脱出水面。
呛进肺部的水引起了剧烈的咳嗽,他捂着眼睛,慌忙擦掉了不自觉流出的泪水。
姜丹尼尔的声音听起来无奈:“你啊……”
朴志训不愿意抬头看他,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,那裸露肌肤的触感一如五年前,却不再温暖。他咳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,被擦掉的眼泪不听话的更加汹涌着。
他有很多话想问,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。
【如果有一天我能碰到你,捏捏你的食指,就是问你为什么?】
“不为什么。但是如果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,我当初就不会救你了。”姜丹尼尔忍受着他过大的力度,又改了口:“不,我大概,应该,还是会救你。”
没有笔盖,他握着拳砸向自己的手臂。
“不要觉得对不起,这都是我自愿的,志训啊……你以后,不要再做傻事。我知道你很辛苦,很难过,但就当是连带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吧?”
难听的单音节不断从他喉管中挤出,就算是悲伤似乎都变得可笑起来。
他抬起头,用还在流泪的双眼看着姜丹尼尔。
其实答案早已明了,他不愿意轻易使用机会的原因,是只有一次。
这一次之后,再无相见之日。
他不断的敲打着手臂,哪怕已有大片红痕也不肯停止。
姜丹尼尔握住他的手,轻轻笑了起来。
无论是他还是他,无论是双唇还是心脏,都和这作为见证的湖水一样冰冷。
哪怕用尽全力拥抱、亲吻,都无法汲取半分温暖。
11.
【如果有一天我能碰到你,你愿意和我接吻的话,就是在说,我爱你。】
朴志训写完,偷偷侧头看向正望着远方的姜丹尼尔,他歪头又看了看这行字,还是狠心撕了下来,放进了口袋里。
12.
【初吻的感觉,是苦的,是冷的。这场告别,好像挖走了我的心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