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便搞搞

努力家

地下铁(丹昏/完)

 

 

第一人称 

是乱讲人生大道理系列

 

01.

 

工作性质的缘故,我总需要搭乘十一点三十三分的末班地铁,穿越过大半个城市,回到我在这里租住的公寓中。

这个时刻的公共交通与白日里的嘈杂、拥挤截然不同,几乎可以算得上是“可以放空自己思考”的极佳环境——当然,往往刚结束一天工作的我,并没有这份文艺的心思。必须封锁在车厢中的三十分钟左右里,我大多是在争分夺秒的闭目养神,或是浏览一些可能错过的重大新闻与鸡毛蒜皮。

 

极少数时候,我也会碰上几个凑巧走入一节车厢的同乘者。他们一半插着耳机,着迷于正在播放的音乐和朗读;一半和我一样在大部分时间里低垂着眼帘,消化漫长一天带给我们的损耗。

我从未与其中任何一位发生过交谈,大家心照不宣的做着礼貌的陌生人,在下班以后,为彼此保留充分的私人空间。

 

唯一一次的例外,是遇见了两个特地在午夜地铁中摆拍的小女生。他们甜甜的笑声从车厢那头一直走到这头,在发现明显刚被惊醒的我之后,一齐小声向我说了抱歉。

我不是喜欢与小朋友计较的大人,他们态度又实在无可挑剔,于是微笑着摇了摇头。

 

这已经是我从前所认为的,和陌生人之间可能产生的,最深入的交集。

 

而我此刻的动作,无疑是否定了这个“从前”。

我起身走向对面长椅,多少有些尴尬的说了声,嘿。

 

02.

 

实际上,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了。

即使这座城市早就因人口过多呈现出了将要过载的疲态,我们也对擦肩而过的陌生脸孔感到了异常麻木,我却依然对他印象深刻的理由……倒不仅仅是他在人群中更出挑的外貌,更不是他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。是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,我就觉得,他是认真想要在列车开来的时刻一跃而下的。

 

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,我随着手扶梯运转向上的同时,听到了二层的骚动。

尖细一些的声音,像是那位总值夜班的圆脸女工作人员,正在语气严厉的警告着谁:“先生,无论您是由于身体不适还是情绪问题,请您记住这里是公众场合。如果不是我及时拉住您,让您被卷入了正要靠站的列车下,后果是不堪设想的。”

 

“抱歉,”表达着歉意的男声,则显得平静许多,“不过我的确是低血糖造成的晕眩,没有要给任何人造成困扰的意思。”

 

他们交涉的地点就在手扶梯的顶端旁,我又恰好在他话音落下时踏上了二层,以突然的出现吸引了两人的瞩目。

圆脸工作人员与我见面频率太多,尽管原本是微含着怒意的,也勉强牵起嘴角对我笑了笑。和她相反的是接受训导的年轻男子,明明生得一张适合高傲,理应被宠爱的漂亮面容,却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,将我无意扫过的目光当做了指向他的猎枪,匆忙移开了视线。

 

03.

 

那种不愿与世界和解因此抗拒着一切未知的神态,闲暇时会前往福利院,与自闭症儿童相处的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。

但这并非是我笃定他决心结束自己生命的主因,我之所以能肯定他对工作人员撒了谎,是因为在无聊的等待时间中,我多少有些好奇心过盛的窥视了他的举动。

 

在那位工作人员终于对他的谎言信以为真,转而走向一旁时,我看到他胸膛起伏着,悄悄松了一口气。

他或许没有意识到会有人在擦肩后仍关注着他的举动,竟然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,探头望向了空荡轨道。

感谢我还算不错的视力,清晰辨别出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,的确该被称之为“失望”。

 

好笑的是他尚未发觉我诧异的注目,就被转过身的工作人员发现,隔着遥远距离发出了严厉的警告:“喂!先生!”

 

他慌忙向后退了一步,急切的对她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真的没有打算妨碍公共秩序。

 

居然分明有着了结一切的冲动,却依旧小心翼翼的害怕着无关人士的视线。

 

04.

 

在这种矛盾之下,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,究竟是“人生中头一回发现了敢将自己渴望死亡表现出来”的新奇,还是“都到了决定不得不去死的关头为什么还在意他人目光”的疑惑困扰我更多,他惊惶中抬眸的样子,在我眼前循环播放了许多次。

 

以至于我在处理工作时都走了神,险些将要送给上司签字的文件,直接送进了碎纸机里。

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的制止,恐怕会酿成什么我一个职员难以弥补的大错。因此我接受的长达半小时的训斥,已经算是他看在我往常表现尚可的仁至义尽。

可那些侮辱性的词汇总会令人情绪低落一些,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,就发生在了这个我都不自觉凝望起轨道的夜晚。

 

其实不知是现代人普遍抗压能力变差,或是的确面对了过去无法想象痛苦的缘故,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,都或多或少会想起“死”这个字眼。一想到能提前结束自己的人生,仿佛就可以真正将所有将要与已要面对的困难彻底抛在了脑后。

我无从知晓其他人是靠着什么意志度过的情绪低谷,反正我会把死亡一刻,和后续我的家人、朋友会经历的伤痛全部幻想一次,就当做了自己已经重生。

警哨声响起时,我刚臆想到列车驶来把我撞成了一滩肉泥,这画面的停止点过于血腥,让我看向骚乱方向的眼神也不自觉暴躁起来。

 

正被警卫人员生拉硬拽着拖上站台的他,倒确实无暇去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了。

 

05.

 

那件事后续是如何处理的,怎么还没有把你拉进公共交通的黑名单?

我叫姜丹尼尔,对你始终不更换场所的一心求死很有兴趣,想采访你的心理?

 

不对,不对。

我在心里否定完听上去就很过分的提问,拿出了面对小朋友与小动物时的温和笑容:“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这班地铁上见面了吧?”

 

可这似乎半点没有缓解他的紧张,他仍旧像初遇时一样,眼中装着满到将溢的恐惧和抗拒,甚至自以为没有人会发现的,朝与我相反的方向挪动了。

 

他与我所接触的儿童太过相似,反而奇异的化解了我的尴尬,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:“先介绍一下我自己,是真真切切出生在釜山,给自己取了外国人名字的姜丹尼尔。目前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,有望在退休以前升个职什么的。你呢?”

 

他死死盯着我表示友好的右手,仿佛在确定我的指节间有没有藏着会使他受伤的武器,活像只被无良人类欺骗过的幼犬。

直到我确信他不愿接受我示好,预备缩回手告诫自己别再多管闲事的下一秒,他才犹豫着,握住了我的手,轻声说:“我叫朴志训。”

 

06.

 

深夜的便利店中少了不断进出的顾客,只剩下呵欠连天的店员,和并排坐在窗边,面前搁着两碗拉面的我们。

朴志训与我显然都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,诡异的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,如同一种要扼杀随便一方的毒气。

 

为了活跃气氛,我故作轻松的对他说了平语:“不管怎么说,自我介绍部分都不太公平吧?至少也得像我一样,介绍到工作方面啊?”

 

朴志训咬着那把塑料叉子,一望便知忐忑的看了我一眼,总算是下定了巨大决心一般,向我展示了他与大多数同龄人没有太大区别的生活。

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,父母是偶尔会发生争吵的普通人,会经常乘坐末班地铁的原因,是没有找到正式工作,在远郊做一份晚上十一点才能关门的兼职。

 

这更加深了我对他两次预谋死亡的好奇,可我明白步步紧逼会适得其反的道理,也照旧如普通人一样回应了他:“那志训以后计划做什么类型的工作呢?”

 

谁知这一问似是恰好正中了要害,朴志训张了张嘴,没有再说出半个字。

 

07.

 

未来对于普通的、平凡的每一个人来说,都像是一道竭尽全力也很难解开的思考题。假如心中又藏着什么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,就愈发变成了自己也不敢去面对的重负。

我作为曾经也挣扎在迷茫中的一员,着实无权评判因为觉得未来一片灰暗,便想要结束在此刻到底是错或对。

 

再准确一些说,是哪怕曾与任何人有过相同经历,一样不配去点评他人的决定。

 

我没有对他已被我识破的困境多做纠缠,装作一无所知的吃完了泡面,在道别前问他:“或许明天我们也还会见面?”

 

朴志训侧过身面向我,半张脸沐浴在便利店透出的灯光下,细微但肯定的点了点头。

 

大概从某个角度来说,我是个善心多到无处施舍的烂好人,为了尽可能长的拖延住朴志训走向绝望的步伐,我与他的夜间会面足足持续了有一个月之久。

上司有时提前放我离开,我也会在附近徘徊到末班车的时间,再假装刚好的走到地铁站台,与每次都站在扶梯边,像是唯恐我不能第一眼发现他的朴志训打声招呼。

 

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交谈,从工作聊到家庭,从爱好聊到读书的时光。

朴志训像个原本将自己封闭着的贝壳,一点点在平淡的相处中被我打开了裂缝,渐渐展露出内里珍藏的明珠。

 

从前的阴郁与怯懦一扫而空,他时常半遮住脸,留给我一双弯成弧形的眼睛。让我只是注视他的双眼,也会紧跟着笑起来。

 

在某一个我们再次相视而笑后的瞬间,我提出了交换联系方式的要求。

 

朴志训脸上的笑意在凝固以后褪了干净,他对我说:“姜丹尼尔,我是个同性恋。”

 

08.

 

害怕着周围人视线,封闭自己,认为不得不与世界道别的真正原因,也许是这个。

即使是有越来越多人选择接受或尊重的如今,在部分人心中,依然会被称为“变态”“精神疾病”“恶心”的正常性取向,也许才是他最深刻的恐惧。

当他接收到那些或许只是随意一瞥的视线时,会不会在担忧那一眼,是在看穿他本无罪,却被戴上枷锁的本质?

 

我每每想到这里,就觉得心脏也抽搐着疼痛起来。

但在我于工作间隙想好了大堆安慰措辞的当晚,没有再见到一贯会准时出现的朴志训。

 

我起初还想着他大约是羞于面对我,或者是在变化的天气下病倒请了假,在没有他的几天里,反复斟酌着我可以给出的开导。直到连续一周失去他音讯时,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,于我而言的告别,可能是他定下的诀别。

 

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愿意告诉我的琐事,也就无法分辨他对我微笑的每一刹那背后,是否仍藏匿着要去赴死的决心。

 

可我不信他会连与我认真告别都未完成的消失,冲动之下用光了攒下的所有假期,凭着往日对话时的记忆,开始了在周遭咖啡厅的寻找之旅。

一次次希望落空的滋味不会好受,我却像着了魔一般,依靠着我还有太多话没有对他讲明的信念,承受住了一次再一次的失望。

 

因此当我最终在离我公司三条街以外的街角,见到正在忙着擦窗的朴志训时,我拥抱他的力度,更像是要将他揉得粉碎。

 

09.

 

他眼下青黑,把亲手泡好的咖啡推到了我面前,低头望着自己的衣角,小声向我道歉:“对不起,我只是觉得……你会和其他人一样,听到我是同性恋就像听到了我有瘟疫,远远逃开。我不想再做被留下的那个,所以这次选择了先跑掉。”

 

我手心贴着温热的杯壁,没有说原谅的问他:“有谁逃过吗?”

 

朴志训抬起眼与我目光交接了一秒,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:“有很多,我以前最好的朋友,第一个喜欢的同学。包括我父母每天见到我都说……”

 

说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物,你怎么就不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正常。

这是在我选择离开家庭以前,听过最多的,也最不能忍受的恨意。

这个每一天都有生命诞生、钢筋铸成的时代像是瞬息万变,又仿佛一成不变。

我总算可以承认,从初见那一刻起,就在朴志训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,与其说我是执拗于拯救他,不如说,我根本是想和过去和解。

 

我松开了咖啡杯,怀着对他出现给我机会的感谢,握紧了他蜷缩成一团的手: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
 

朴志训像是等了这句话太久太久,重新抬眸时眼眶红着,如抓紧了救命稻草一般看着我。

 

“我无法保证你能有光明的未来,也不能承诺同性恋与异性恋可以绝对平等。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平凡小人物,实在对整个世界束手无策。我唯一能做到的是,无论光明或灰暗,被尊重或被贬低,被允许或被禁止,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。”

 

10.

 

谁让从一开始,就是我主动走向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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