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便搞搞

 

BGM：镜音的心

 

01.

 

在诞生之初，主人曾赋予我专属的名字。

然而大多数时候，我被称为【奇迹】。

 

02.

 

几百年前，当我被成功创造，第一次睁开眼时，就身处在这间不怎么豪华但也不太穷酸的实验室里。

几百年后，当我被孤独留下，无数次冲陌生人微笑时，也依然是在这间实在不怎么令人满意的实验室里。

 

今天的导游是位年轻的小姐，比昨天那位中年男人要养眼得多。

她向前来参观的游客介绍：“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，姜丹尼尔曾经工作的地方。姜先生虽然已经离世许久，却为我们留下了数不清的科研成果。我们现在看到的，就是他最杰出的一项作品，机器人‘奇迹’。”

 

她敲了敲阻隔在我与他们之间的钢化玻璃：“‘奇迹’，可以跟我们打个招呼吗？”

 

主人一直教导我，要成为一个绅士。绅士理所当然的，不会拒绝美人的要求。

于是我抬起胳膊，对惊呼的游客挥了挥手。

 

人群中议论纷纷。

 

如果是初次面对“居然真的是机器人，不是人去扮演的吗？”或者“这绝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机器人”的……赞美，我大概还会为我的主人感到骄傲，可这样的论调太过千篇一律，我已经不再感到新奇。

 

躺回从来只属于我的小床，我再次将任性的背影留给了这些人。

 

03.

 

看到了吧，这就是几百年前与几百年后的不同。

几百年前，我住在拥有墙壁的实验室里。几百年后，我住在四周变成玻璃的实验室里。

几百年前，我的世界只有我和我的主人。几百年后，我每天都要应付许多前来参观的人。

 

老实说，这一切并不是那么好接受。

我原本是个活在旧世界的老古董，有些讨厌鬼却偏偏要我适应新世界的步调。

 

但主人以前常常对我说：“你和我不一样，你的生命是无限的、无法停止的。总有一天我会离开，而你需要自己去应付更多你没有接触过的事情。在我无法继续保护你以后，你一定要应付好那些未知，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 

我趴在他的肩头，十分不理解：“为什么您不能和我一样呢？和我一起，永远的存在呢？”

 

他停下手中的工作，用鼻尖蹭过了我的头顶，叫我名字的时候带着别样的温柔：“志训，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和命运啊。”

 

人类最后的归宿是死亡。

那么机器人呢？我很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。

 

04.

 

负责管理我的人，据说是在世者中最优秀的科学家。

他与主人不同，佝偻着腰，已经垂垂老矣。教训起人来倒比主人还要中气十足：“我告诉过你了，不管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！现在，你由我们接管！你需要的燃料，你需要的维护，包括这间破实验室，都是我们给你的！你唯一要做的，就是和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乖乖听话，满足游客的所有要求！”

 

我伸着手臂，任穿蓝色衣服的人向我注射燃料，仍然忍不住反驳：“燃料和维护我自己都可以做到，这间实验室也是属于我主人的，你没有资格命令我。”

 

他拄着拐杖，用力敲了敲可怜的地面：“主人，主人，你就知道提你的主人。好像你真的有在怀念这个人一样！”

 

“我当然……”

 

他朝我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，经过程序的分析，这应该是一种嘲讽的意思：“你懂得什么叫怀念吗？你懂得什么叫想念吗？我们再简单一些说，你懂得什么是快乐，什么是悲伤吗？”

 

我的大脑飞速运作，试图证明作为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机器人，我能够完成所有人类可以办到的，甚至不能办到的。

但我没有成功。

 

老科学家怜悯的看着我：“‘奇迹’，你只是一个没有心的机器人。你永远不会懂得人类的情感。”

 

05.

 

“你拥有最完善的程序，不论是过去，还是将来，都不会有人能超越你。”这是主人对我说的第二句话。

毫无疑问，第一句是友善的问候“你好，志训”。

 

尽管我是如此完美，也不代表从一开始我就能熟练的掌握所有。

我曾经在主人忙碌于工作时，失手毁掉了他花费两个星期得出的实验成果。主人轻轻打了我的手心，告诉我他是在生气。

可我知道他没有。

我曾经在主人准备食用快餐食品时，自告奋勇的要为他下厨，准备一顿营养的晚餐。结果是因为不会控制火候，险些烧掉了小小的厨房。主人无奈的收拾了残局，告诉我他想扔掉我。

可我知道他并不这样想。

我也曾经在第一次面对镜子时，被眼前大眼睛的形象吓得躲到他身后，惊恐的问他“为什么这里会有第三个人”。主人笑得前仰后合，说我真是个笨蛋。

可我知道他其实很开心。

 

我用由主人设计的精密程序，准确无误的判断出他的所有情绪。

包括愤怒，沮丧，悲伤，与爱意。

 

06.

 

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在某个深夜里，我从休眠状态中醒来，察觉到了房门外的灯光。

 

主人坐在沙发里，拿着一张保存完好的旧照片。

我能识别出他的悲伤，程序指挥我走向前，挤到他身边，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——人类似乎管这个叫，无声的安慰。

 

照片上是两个少年。

一个是年轻一些的主人，另一个，像是缩小一些的我。

 

主人一直对我保持着绝对的坦诚，即使我不具备好奇，依然贴心的向我介绍：“这是我最好的朋友，也是我喜欢的人。”

 

他爱他。

我的大脑分析说。

 

“我和他从小就认识，他是我的邻居。而且，不知道我喜欢他。我们约好一起庆祝他的生日，在小时候最喜欢的游乐园里，我准备好了向他告白。但我等到游乐园关门，也没有等到他。”主人勉强的笑着。

 

他不快乐，他很悲伤。

 

“是车祸。我永远的失去了他。”叫做眼泪的液体沿着他的脸颊滑落，滴在了照片主人公下方的名字上。

 

我笨拙且僵硬的服从程序，牢牢抱住了主人。

 

07.

 

我从未见过主人以外的任何人类。

不像我所阅读书籍中的记载，也不像上演在电视机中的情节，主人仿佛不需要与其他人类交流。

 

他全心全意的专注于他的工作，不断发明出新的科研成果。从身姿挺拔到满头华发。

我则一心一意的陪伴着他，从我生命的最初，到他生命的结束。

 

极少数时候，他会将我关在房间里，迎来不同客人。

他们怀着交易的目的而来，每一次都能满意的离开。

 

在这之后，主人会丢下我，用换得的金钱出门进行采购。有他需要的食材、工具，也有我需要的燃油。

回家以后，为表安抚，他会和我分享一些有趣的见闻。

 

某一位先生娶得一位美丽的妻子，双方两情相悦门当户对；某一位小姐倾心于一位绅士，不顾父母的反对与他私奔；一位老者安然离世，家属在墓地痛哭失声；巷尾发生斗殴，一名少年被刺身亡…….

全都是报纸上所记载的。

 

我无法给他恰当的回应，茫然地做着沉默的倾听者。

他也从不介意，摸着我的头发说：“没关系。我知道这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。人类的情感太复杂，你没有必要去弄懂。”

 

08.

 

同时，他又矛盾的认为，我应该有懂得这些的权力。

 

不止一次的，他纵容的望着我在实验室中捣乱，眼神中是我读不懂的情绪。

他问我：“志训，你想要我为你制作出‘心’的程式吗？”

 

我总是在弄乱他排序好的资料，或是把玩他新的实验成果，对他的问题没有认真分析：“您需要我有这项程式吗？”

 

他避不回答，反而又问道：“体会不到开心、伤心，你不会觉得对你不公平吗？”

 

既然体会不到开心与伤心，怎么会觉得不公平呢？

我猜他自己也能明白其中的逻辑问题，没有等到我的回答，就自己回答了自己：“你根本就不会有想要的情绪啊，我真是愚蠢。”

 

我的程序运作，回以了他一个没有意义、没有感情的笑脸。

 

09.

 

深夜是我在如今最喜欢的时间。

因为终于摆脱了烦人的科学家，和无知的游客。我难得可以自由活动。

 

实验室被分割成三个部分，我与主人的卧房、温馨的客厅与主人的工作室。

 

在被接管以来，工作室就被奇怪的人们翻找了一遍又一遍，几乎搬空了主人留下的全部成果。

我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，但没有能力阻止他们的侵略和洗劫。

 

只有放在角落的保险箱，由于主人设定的保护程序，没有人能打开。

他们不敢随便行动，认为保险箱中一定藏有最价值连城的成果，害怕会被自己的粗鲁破坏，白白损失了一笔金钱。

 

讨厌的科学家逼问过我：“你有方法打开那个保险箱吗？姜丹尼尔生前接触最多的东西就是你。”

我用滴水不漏的表演骗过了他。

 

直到现在，我决定自己亲手打开它。

拿出属于我的，【心】的程式。

 

10.

 

他眼中的光芒是前所未有的黯淡。

 

分析结果称之为，死亡的预兆。

 

在他向我伸出手时，我配合的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。

他的体温温暖不了我。

 

“志训，”他费力的对我说着我已经知晓的事实：“我快要死了。我死以后，你不用通知任何人，把我的骨灰，埋在院子里就好。”

 

我既无悲，也无喜。如同此时经历的并非生离死别，只是短暂分开前的平常对话。

 

主人一点都不意外我的反应，接着对我说：“我为你完成了最后的程式，但我不能替你安装，也不想你安装它。”

 

“为什么？”我顺利成章地问出口。

 

他捏住我的手，伴着长长的叹息：“因为我担心，你无法承受。”

 

11.

 

监视器的另一头，有人发现了我的私自行动。他们安装好的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呵斥，要求我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。

 

我冲镜头吐了吐舌头，打开胸腔，将这完美机器人的最后一步，嵌进了我的身体里。

 

12.

 

这恐怕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。

在尝试控制身体的无故颤抖失败后，我只好慢慢站起身，有冰凉的液体涌出眼眶，我胡乱抹了抹，艰难的转动着脑袋。

 

在几百年后，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主人。

 

他就在那张桌子后面，离我不过几米之遥。我贪婪的望着他的脸，在他实验受阻时忍不住皱眉，在他最终成功后，和他一齐露出喜悦的笑容。

我向他走去，却破坏了他的幻影。

 

我感受到了焦虑与愤怒，用力推开桌子，疾步走向客厅。

 

主人在沙发上阅读着报纸，黑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；

主人在厨房中准备着早餐，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之上；

主人在卧室里入眠，睫毛跟着呼吸的节奏颤动。

 

我的程序告诉我这些全部是幻影，我的心又逼着我锲而不舍的追寻。

镜子里的我在这一秒笑着，又在下一秒哭着。

 

13.

 

我开始觉得孤独。

在这漫长时光中，唯一陪伴过我的人已然离去，我再也不能找回他。

 

我开始懂得我被创造的原因。

在无数个无人诉说、无人分享的日夜，主人一定也会寂寞。

 

我开始为我们曾拥有彼此的过往而喜悦。

那些我曾倾听的，我曾见过的，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
 

我开始为我们不能相伴于未来而悲伤。

所有的“曾经”，都只是“曾经”。

 

我开始懂得想念。

代价是我胸腔中的【心】每跳动一次，带给我的痛苦就更深刻一分。

 

14.

 

幻象在我眼前重复上演。

 

我被主人圈在怀中，他低声为我朗读着书中的一段话。

我无心听他说话，专注的盯着从窗口洒进来的阳光。

 

他在厨房里清洗餐具，我搂着他的腰，将脸贴在他背上。

 

他对我笑的样子。

他对我说话的声音。

他曾给过我的吻。

 

哪怕这可能全部属于照片的另一位主人公，那个和我有着相同名字的少年。

我依然把这当作我们相爱的证据，依然如此怀念。

 

15.

 

我被不同的人拆开、组装。他们试图解除我的【心】，以此来挽救我的生命。

 

但我知道没有人能成功。

我的程序开始崩溃，我渐渐不能再控制自己。

 

我的痛苦没有停歇。

眼泪源源不绝的从我体内流失，连同我的生命。

 

这就是主人没有亲手为我安装的原因。

 

我的程序问我，你后悔吗？

 

为了得到这些沉重的情感，丧失了永生的权力，你后悔吗？

 

我的【心】回答说，至少在此刻，我才是完整的啊。

 

至少在此刻，我所表达的，才是我。

 

16．

 

“奇迹”最后一次张开嘴，叫着一个人的名字：“姜丹尼尔……”

 

顶尖的科学家低下头，努力确认着它在说什么。

 

其实只有一句，谢谢你。

 

 

【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】

【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一起度过的每个日子】

【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您赐予我的全部所有】

 
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