努力家
庆祝啤酒花上大学
以及光棍节(。
又是一个破镜重圆
01.
他爹正经六十大寿的时候,朴志训愣是没管寿星的一再拒绝,在市里最大的酒楼订了五桌。不多不少,恰好够叫上同在本市的亲戚,以及老头子退休后还有联系的酒友若干。
他好不容易在工作闲暇之余,赶天赶地的订好了酒菜,外加就在酒楼边上的麻将室两间。回到家里,还得去安抚一个人生闷气的亲爹:“您就说说呗,从前的那些同事哪个家里没办六十?要真没给您办,您不觉得丢脸啊?”
老头子年纪渐长,脾气却是一如过去的臭,就差没给他吹胡子瞪眼:“丢什么脸?半个身子在土里的人了,不过生日有什么好丢脸的?”
“行行行。”他举手投降:“是我丢脸我丢脸。您想想,就这么一个儿子,不给您把寿辰办得风风光光,人家不得在我背后说我不孝啊?”
“你还怕别人在背后说?”老头子怕他花钱,着急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蹦:“你那点......”
到底是亲生的,重话没说出口就觉得不妥,慌忙闭了嘴,瞅着他的眼神有点未消的余怒,也有点口不择言的内疚。
其实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,他爹无非是想说“你那点破事还不够丢脸的”。
至于那点“破事”,他从小到大是品学兼优,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,能称得上丢脸的,也就只有喜欢男人这一项。
朴志训满不在乎的给老人家捏了捏肩:“是是是,都怪我那点破事给您丢脸。您别生气。没听我妈说吗?生气催人老,您争取调节好情绪,在寿宴上比我看着还年轻,行吗?”
他妈见他俩不像之前,一谈到这个问题就剑拔弩张,才收回迈了一半的步子,安心窝回了沙发里看肥皂剧。
他当然不是真的全然不在乎。
不就喜欢个男人嘛,有什么好丢脸,旁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?他就算喜欢鸡喜欢鸭,都是他自己的选择,跟别人半分钱关系没有。可好不容易接受他性向的爹妈,在别人闲言碎语时维护着他,心里不舒坦,回来跟他撒气,他也只能接受。
毕竟是快三十的人了,哪还能跟十几岁时一样,仗着年轻气盛和爹妈打仗似的争执呢?
他们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,从来也不欠他。
朴志训等着两位老人家睡下,才偷偷摸摸开着窗户,在自己房间里点了根烟。
这要是被他妈看见,又得从养生学到遗传学教育一遍。
初春的气候仍有些凉意,他穿着一件单衣,没能撑到一根烟结束,就哆嗦着灭了,关上窗。
就在回身准备扑向单人床的一瞬,他看见了搁在书桌上的一张老照片。
照片里两个傻逼笑得有牙没眼,头靠着头肩抵着肩。明明留着现在看丑得不行的发型,依然因为青春无敌拥有了让人不自觉微笑的魔力。
他工作以后,自己买了房子在外居住,一年难得回一趟家。真不知他妈是从哪个角落里,翻出了这张他与旧情人的合照,光明正大的摆在这里。
朴志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,伸手把照片扣在了桌上。
02.
寿宴一如他所想,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。所有请来的客人都非常识趣,只夸他孝顺懂事,他爹真有福气,绝口不提他的终身大事。他爹开始前还板着一张脸,结束后也红光满面和他妈一起,带领着自己的老伙伴们去了麻将室。
留下他,以及他请来帮忙的朴佑镇,一起收拾残局。
说是“一起”,他早在宾客轮番的敬酒中血条清空,瘫在靠椅上一动不动,口齿不清的当总指挥:“没喝完的酒水都不要,没开封的等会儿搬我车上去......”
“闭嘴吧。”朴佑镇瞪他一眼:“安静待着醒酒,我自己看着办。”
他“哈哈哈”的笑了一阵,彻底没了声音。
朴佑镇是他高中时期的学弟,后来又前后脚进了现在就职的公司,就慢慢成了挚友。这小子常年爱吐槽死傲娇,却的确值得信赖。
这么简单的善后工作,他相信他能处理好。
等他睡过一觉再睁眼时,包厢里灯全熄灭,只有朴佑镇坐在他旁边玩手机时的一点亮光。
他揉了揉眼睛,哑着嗓子问:“几点了?”
“放心,九点刚过,离你在这儿完整过夜还有段距离”朴佑镇说完,把手机一收,贴过来要扶他站起来:“酒醒了多少?能自助行走吗?”
朴志训坐直感受了半晌,一点都没客气的拽住学弟的胳膊:“不能。”
他不是需要应酬交际的工作类型,平时也不爱喝酒,这么猛地一罐,是真有些适应不了。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朴佑镇身上,埋着头任人拖着他往酒店外走。
“剩下的酒水都给你放车上了,你喝成这德性,要不干脆送你回家里?伯父伯母在家好歹有个照应。”朴佑镇真将他扛到了肩头上,就改头换面的任劳任怨起来。
爹妈难得高兴一次,送个醉酒的儿子回去纯属扫兴。
他用所剩不多的神智拒绝了这个提议:“别,回自己公寓。”
劳模小朴倒也不多问,大概都是家里独子,总能在某些方面心有灵犀。“嗯”了一声,就拽着他准备下楼梯。
这楼梯平日里看着富丽堂皇美不胜收,在醉汉眼里难度系数可是高达了五星。
朴志训晃晃悠悠的迈出一只脚,那一节都还没踏下去呢,就听到有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喊了“朴佑镇”。
被叫到名字的人自然是转身应答,连带着肩上沉重的包袱跟着一起转了向。
他眯着醉眼瞅了半天,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:这位第一眼认出的是当年学弟的帅哥,正是他摆在书桌上,看都不敢再看第二眼的初恋情人。
03.
初恋嘛,就算情节不够曲折离奇,也总因着是头一次而比后来的每一段特别且难忘。
当初他还是个青葱少年,压根没弄明白,怎么在同龄男生都在兴奋讨论哪个女孩颜好条顺时,自己没有半点兴趣。相反在篮球场上运动时,老盯着同性露出的后腰移不开眼。
老天爷没给他留个时间自己琢磨清楚,他的初恋情人——姜丹尼尔就自带着圣光出现在了他眼前。
尽管多年后再回想一遍,无非是跟着女同学追随的目光,他才会在一次短暂的球赛后,迅速又莫名其妙的陷入了爱河。
那时候的他是模样周正人气颇佳,姜丹尼尔则是更胜一筹的人气爆棚。要说追他的女生能从走廊头排到走廊尾,姜丹尼尔就得腾出小半个篮球场给追求者。
他一开始只敢装模作样的切磋球技,小心翼翼的以朋友身份接近。
姜丹尼尔对女生不太热情,对兄弟却好得不行。在教导他球技时认真负责,离开篮球场也能记住他的大多数喜好,就连他的生日当天,都是第一个发来祝福的人。
年少无知的他本人,渐渐沉溺在这种可能并非只对他一人的温柔中。
这段初恋,是他追的姜丹尼尔。
他不能像女孩子一样明目张胆,递情书送盒饭大胆堵在放学路上。只能偷偷的对姜丹尼尔好。
比如在得知暗恋对象偏科严重时,通宵整理了自己的学习笔记,假装是不再需要的扔给对方;
比如悄悄省下自己的零用钱,在食堂一起打饭时,假装财大气粗的给对方加一道喜欢的菜;
比如在球场上对抗时,努力把所有球都传给对方,让他出尽风头。
甚至在姜丹尼尔生日聚会上,因为拼命帮忙挡酒,直接喝到酒精中毒,被扛进了医院打点滴。
围观群众被突然倒下的他扫了兴,在医院见他清醒后,就三三两两的各自回了家。
留下他和姜丹尼尔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坐在急诊室里。
凌晨时分的急诊室,除了给他扎针的小护士,只剩他们俩。
他摸出手机,尽量活力满满的给家里报了平安:“稍微晚一点回来......嗯,没关系的,朋友过生日嘛。我不会碰酒的。”
等到他挂断电话,身边人才低低笑起来:“长得挺乖,谎倒撒得不错。”
朴志训有种被拆穿的尴尬,可惜身体虚弱脸红不太起来,小声试图为自己辩解:“这叫善意的谎言,我这不是怕他们担心嘛......”
“喂,朴志训。”姜丹尼尔用他一度非常着迷的低音叫他的名字。
“嗯?”他向上看着一滴一滴落下来的药水。
“你是不是喜欢我啊?”
他眨了眨眼,错觉匀速下落的水滴都随他的心跳停止了一秒。
04.
朴志训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,一坐起身就差点被剧烈的头痛打回了原形。
一半是昨天的酒精作用,一半是惊觉自己居然还能记得清楚那么多年前的事给吓的。
他在姜丹尼尔之后,有过三段不咸不淡的感情。进展最多到达接吻,纯情得像不谙世事的学生。
他愿意清心寡欲,玩纯爱故事,伴侣却不然,最终都以“我完全感觉不到你爱我”的结尾收场。说辞上他是渣男一个,实际上每次都是这位渣男被甩。
他不认为是对初恋情人情根深种,才导致了他的恋情失败。相反固执以为,现代人追求节奏过快,他只是需要时间去了解新的恋人,再慢慢走向更亲密的接触。不是他对旧情念念不忘,是他没有遇到那个愿意等他的人。
然而,初恋情人的突然回归,以及在梦里依然怦然心动的自己,被现实狠狠甩了耳光。
他摸了摸根本不疼的脸颊,叹着气找到了自己的手机——昨晚送他回家的朴佑镇贴心至极,离开前还给他充上了电。
这天是休息日,除了朴佑镇和他爹妈发来的慰问,就只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简讯【醒了吗?】
时间是一小时前。
他在五成都是浆糊的大脑里翻找了半天,没能找出号码的主人,正欲回个简讯询问,对方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来。
朴志训瞪着手机犹豫了两秒,看在自己没什么陌生号码恐惧症的份上接了起来。
“醒了啊。”对方这次用的是陈述句,不是疑问句。
他握着手机陷入了呆滞状态。
“昨天是我送你回的家,手机是我给你充的电。一看,哟现在还有人不设密码啊,就把你的号码存了下来。”那边镇定自若的叙述了一个,没有经过主人同意,擅自动用他人手机的反面案例。
朴志训内心没有草泥马奔过,喉间倒像被鱼刺卡了正着。
对方见他久久没有回应,语气里掺上了几分怎么听怎么像作假的难过:“你......该不会没听出来我是谁吧?”
他做完吞咽动作,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:“我知道。姜丹尼尔。”
没有铺垫预兆,拿着和他完全不同剧本的初恋,竟然仿佛十分高兴的笑起来:“看来你还没忘记我的声音,我很高兴,志训。”
如同他们仍在热恋期中,叫他名字的声音低沉,但自有让人脸红心跳的缱绻与宠溺。
朴志训险些把自己的手机捏爆。
姜丹尼尔似是并没有期待他的回应,自顾自把话接得流畅:“好歹是这么多年没见,我有很多旧想和你叙。我问过朴佑镇,他说你目前是单身状态,今天又是周末。能不能赏脸,和我一起吃顿晚饭?”
把一切不可控因素早早排除,确认猎物必然会赴这场鸿门之宴。
他都没来得及,在内心痛骂朴佑镇这个叛徒,就草率的步入了陷阱:“好。”
05.
姜丹尼尔对他的了解程度,像是他才是那个暗恋了对方将近一年时间的人。
他能在每次一起吃饭时,精确选中符合朴志训口味的菜肴;能在学校小卖部相约时,赶在慢悠悠的朴志训抵达之前,挑好他喜欢的零食和饮料;能在被女生堵在放学路上时,第一时间察觉朴志训的情绪变化,只是牵起他的手,一点绅士风度没有的绕行。
他知道朴志训喜欢的球队,知道朴志训擅长的学科,也知道,朴志训在害羞时会抿紧嘴巴,假装看路边的花草,墙上的蜘蛛,就是不看他。
他清楚朴志训的所有,当然就会包括他所畏惧的。
尽管他从未介意被其他人发现他们的关系,也因为朴志训的胆怯,对外宣称只是关系亲近的朋友。
在最好的时光里,朴志训一直享受着恋人因了解和纵容带给他的无数甜蜜。
他不用担心偷偷约会需要选在哪家餐厅,不用担心新上映的电影哪一部更好看,不用担心没处理好的实验作业。
只用在约会前腾空肚子去饱餐一顿,在观影后兴致勃勃的与恋人交流心得,在擅长的学科中更为努力,然后假借补习之名前往姜丹尼尔家里。
他那时候妄想做一辈子的乌龟,以为躲在壳里,他们也能像当时一样,甜甜蜜蜜的过完这一生。忙着感谢老天爷,赐给了他一段在他喜欢他时,他也正好爱上他的恋情。
他们在体育课排到一节时,避开所有人的目光,躲到羽毛球馆后悄悄牵过手;
他们在坐在一张书桌上完成作业时,于没完没了的对视中,分享了彼此的第一个亲吻;
他们在夏令营时,假装坦荡的选择了一间房间,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,闹得两败俱伤。
过后他挺尸一样躺在床上,任姜丹尼尔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的给他擦药。
他十全十美的恋人,原来也会在某方面功课不足,暴露了和他同样青涩懵懂的内核。想到这个,他就不由自主的浮现了笑意。
姜丹尼尔看不到这些,真正难过的和他道着歉:“对不起志训,我应该......如果我知道会这么疼,一定会让你来的。”
言下之意,是宁可自己忍受疼痛,也不舍得他难受。
朴志训顿时觉得心脏软成了一大块棉花糖,甜得他笑容都飘忽着。他伸手握住姜丹尼尔的手,认认真真的掰成十指紧扣,轻声安慰着对方:“没关系,是我自愿的。这次很痛,我们还可以有实验机会嘛,下次、下下次......”
他一向表现得胸有成竹的恋人扑上来,把脸埋在了他的肩上,仿佛是一只不知如何表达恋慕的小动物。
他们都安静了好一会儿,体验着不成功的事后,成功的温存。
直到姜丹尼尔回应了他的承诺:“我们还有一辈子。”
06.
可笑当年年纪小,不懂一辈子的概念有多长,也未曾想,要走过这一生需要背负多少责任。
朴志训略显拘谨的喝了口热茶,不知道应不应该先开口打破沉默。
这家餐厅他来过几次,榴莲酥与烧鹅合他口味,偶尔会嘴馋到专程前来。环境熟悉,当然不可能会是使他拘谨的原因。
他悄悄抬眼看看对面正在翻菜单的姜丹尼尔,顿时连茶都喝不进去了。
和平分手的恋人再相见,都说不准会不会有几分尴尬。更何况他们两人的分手,远远称不上“和平”。
只是姜丹尼尔的表情平静,姿态从容,仿佛坐在对面的,真是一别经年的旧友,不是什么旧情人。
他粗略翻阅完菜单,轻声细语的和一旁的服务员点了菜。碰巧,其中就有朴志训所钟爱的两道。
有那么一瞬间,朴志训误以为他俩是回到了从前。他体贴的恋人牢记着他的喜好,贴心照顾着他的口味。
不过下一瞬,他就开始惭愧于自己的自作多情。且不论姜丹尼尔现在是不是他的恋人,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他真当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,还能让对方记挂着?
姜丹尼尔把菜单递回去,坦坦荡荡的对他一笑:“我记得你以前爱吃这些,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,口味有没有变?”
朴志训愣怔了一秒。
好不容易回想起如今,自己早过了能轻易心动把傻当萌的年纪,该拿出成年人的态度面对问题。
于是他立即也挤了个笑:“难为你还记得。”
既然对方句句都是当年,却没挑明他们当初的关系。他不介意装作忘却了前尘往事,客客气气本本分分做个友人。
可姜丹尼尔显然有备而来,即使朴志训见招拆招,还能剑走偏锋把刀子往对方胸口戳:“我当然记得。我记得我们当初确定关系,是在医院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以后,我亲了亲你的脸颊;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,是特意拖延到所有同学走光,躲在坏了灯泡的自行车棚里,你差点把我嘴唇咬出血;我记得我们第一次上床,你疼得直流眼泪,我心疼得不行,顺着你的眼泪珠子一个个往下吻......”
朴志训在职场中浸淫已久,练就了一身内心惊涛骇浪,表面不动声色的本事。他静静看着眼前面含笑意,一点都不像在羞辱他的人,在话音停顿间,才开口问道:“你说完了吗?”
十一年光阴飞逝,只让姜丹尼尔褪去了原本面容中的青涩,变得愈加俊朗。他冲他挑眉,依然是年少时他所迷恋的样子:“我们好了两年。那么多美好的回忆,三两句说得完吗?”
说话间,前去交单的服务员端着第一道菜走来,恭敬的放到了他们桌上。
他望着那道向来让他食指大动的菜肴,难得没了胃口。
他放下手中攥得紧紧的茶杯,多少有些难堪的笑了笑:“说吧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07.
他们最终没能和平分手。
不是因为姜丹尼尔终于回头是岸,劈腿了哪个追他追得很紧的姑娘。也不是因为朴志训一时迷恋消退。
是他们在高考查分以后,共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。
朴志训记得那天是大暑,他俩窝在他的房间里,一人一盒冰淇淋,吃一口自己的,再吃一口对方的。
都是半大的孩子,独食总不如抢着吃香,他们吃着吃着就斗起嘴来。
姜丹尼尔非要舀一勺他的:“你吃了我大半盒我都没说,我就吃一口不行吗?”
“小气鬼!”他护着冰淇淋不肯就范:“哪来的大半盒!就吃了几口!你明明都吃回来了!”
热恋时分的人总是幼稚。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拌着嘴,把无聊日常当做有趣,却没有谁是真的生气。吵着吵着,就一齐笑出了声。
姜丹尼尔把冰淇淋塞到他手上,佯怒道:“吃吃吃,迟早吃成个胖子。”
物质方面取得胜利,他不贪心去追求口舌之快,笑眯眯得不反驳。
姜丹尼尔凝视了他一会儿,突然说:“志训,我想说出来。”
朴志训嘴里含着一大勺冰淇淋,觉得那寒意随着唇齿间直逼到他心里。
他很清楚,姜丹尼尔的“说出来”是指什么事。在他们尚在高中校园时,对方就不止一次的提出,不想活在阴影里,把恋爱谈得像偷情。
和他相比,姜丹尼尔是个勇敢到横冲直撞的人。他认为,与谁恋爱是他自己的权力,别人没有资格指指点点。与同性在一起,并不是值得遮遮掩掩的事情。爱从来平等,如果他们自己都认为是错的,又怎么让旁人接受这是对的。
他能理解恋人的观点,但他长年累月的做着一只小乌龟,要他猛然钻出自己的壳,他依然畏惧。
“我喜欢你,你喜欢我,这凭什么被当成错误呢?”姜丹尼尔拧着眉:“就算他们认为是错的,我们可以瞒一辈子吗?”
他按照心中所想,诚实摇了头。
“那么趁现在,我们马上要独立前往大学校园的时候,告诉他们不好吗?”姜丹尼尔眼神中亮着光:“告诉他们,我们是彼此想要携手一生的人。让他们接受,好吗?”
他被那光芒蛊惑着,点了点头。
多年后他再回首,才发现那光芒不仅代表了理想中的美好未来,也暗藏着误以为短暂离开家庭,就意味着独立的愚蠢。
08.
朴志训瞟了一眼手机上新到的简讯,半死不活的跟同事摆手:“你们去聚餐吧,我有约啦。”
同事中的活跃八卦分子,丁娜娜同志本来都要走到了大门口,一听这话转回身,把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凑到他眼前:“小志训啊,这都一个月了。你隔一天有约一次的,是不是抛弃我司广大单身女同胞,先一步找到男朋友啦?”
“这个广大中,特指你吧?”他半点不介意性向被当众说穿,反正公司里大半人都知道他是基佬。
眼下是新时代,没几个人对此大惊小怪。顺便,替他节省了许多,应付那些试图给他介绍对象的中老年同事的工夫。
丁娜娜没脸没皮的点头:“对,就指本公主。”
“就凭公主殿下这条件啊”他诚心诚意的夸奖着:“眼光放低点,那男人不得从街头排到街尾啊?”
公主殿下娇嗔了一句“讨厌”,乐呵呵的走了。
剩下唯一了解他赴约对象的朴佑镇,一脸担忧的望着他:“他老这么缠着你,没问题吧?”
作为他的学弟兼同事再兼好友,小朴同志对他和姜丹尼尔的那点破事了解了七八成。虽不知道他俩甜蜜的时候有多腻歪,却深知他俩是为了什么分手,也知道姜丹尼尔消失多年,一回来就跟闲得慌似的,成天把朴志训约出去叙旧。
他无奈摁着太阳穴,回答着“别担心”把人赶走了。
头一回共进晚餐,以姜丹尼尔反问“你不知道我想怎么样吗?”,他怒气值蓄满转身就走为结局后,姜丹尼尔就隔三差五的约他“叙旧”——隔三差五都用得不够恰当,基本正如丁娜娜所说,是隔一天一次,比他爹妈联系他的频率都高。
说叙旧,也真是叙旧。
这一个月里,姜丹尼尔已经大到他俩的高考分数、当初填报的什么学校,小到他们在分手前做过几次、保险套藏在哪儿,全部拉扯出来跟他念叨了一遍。
朴志训起初提心吊胆,生怕对方再羞辱他一回。谈到敏感话题,还会脸红脖子粗,不知道怎么搭腔。
事到如今,都能面色不改的听对方说起“有一次润滑剂挤太多弄脏床单”的话题。顺带“嗯嗯啊啊”的敷衍回应,礼貌表示自己在听。
任姜丹尼尔服务周到的给他扣好安全带,他坐在副驾上紧盯着对方的侧脸。
他知道当年是他对不起姜丹尼尔,但人家只字未提,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,问问自己能如何补偿。
被羞辱?除开第一回,姜丹尼尔后来每一次见面都没有什么讽刺意味的和他交谈。像是头一次就把怨气发泄完毕。
跟对方一样,回家跟爹妈坦诚自己喜欢男人?大学第二年,他就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,和家里出了柜。被暴打一顿,罚跪三小时之后,他妈先一步哭着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以身相许?他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,那也得看姜丹尼尔接不接受吧?
他张了张嘴,想要第无数次问起姜丹尼尔死缠着他不放的原因。最终败在对方百分百,会用同样的“你不知道吗”挡回来的直觉下。
西装革履,一看就是刚下班不久的姜先生启动了车:“今天我们回学校看看吧。”
09.
他没能在学校组织毕业生返校时,见到姜丹尼尔。
“听说是和家里吵的很厉害,被关了禁闭吧。”
“吵什么会吵到家里人连学校通知都不让来啊?”
“不知道啊,我听说是跟他的恋爱对象有关系。”
“恋爱对象?”
“哇,地下恋情啊?我天天关注他,都没有发现他和哪个女生谈恋爱啊?”
朴志训像个抬不起头的罪人,在队伍末端,听着前面同学谈及姜丹尼尔的消息。
那本来应该是与他最为亲近的人,他应该第一时间知晓他的动态,应该清楚明了他为了什么和亲人争吵,再给予所能给的所有安慰。
哪怕王子被关进城堡,骑士也应该披荆斩棘,顺着藤蔓向上,在窗口给他一个温柔的吻。
是他瞻前顾后胆小懦弱。
是他辜负了姜丹尼尔。
10.
他们在校外便利店买了几听啤酒,人手一罐的游走在母校中。
已是学校的统一放假时间,教学楼里只有还在补课的高三楼层隐有灯光。
姜丹尼尔捏着啤酒,指点江山一样指向近处的操场,再指向远处的教堂:“我记得我在这里跑过八百米。入学的第一个学期,历史课上还去参观过教堂。”
他遥指篮球场:“那才是你的舞台啊,当年打篮球的样子偷走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啊。”
姜丹尼尔收回手,侧头看着他:“包括你吗?”
好歹是旧情人关系,他没觉得羞于承认,大大方方的点头:“包括我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姜丹尼尔似笑非笑的。
他到现在都没能弄清楚姜丹尼尔频繁约他见面的意图。两人之间虽然常常在追忆过去恋情的美好,姜丹尼尔对他也算体贴入微。但从未挑明过,是要与他重修旧好,还是单纯要用回忆做幌子,让他明白曾经退缩的自己有多不堪。
这种情况下,这问题问得太过暧昧不明。
如果他回答“现在不会”,意味着他先表态,时过境迁他面对初恋早没了当年的悸动,他俩交个朋友还凑合,却万万不可能继续发展。
如果他回答“现在依然”,他主动断绝联系,一个人面对了出柜压力的初恋,可能会大笑出声,嘲笑他“可惜我现在对你半分感觉都没有”。
前者是违心之言。后者......他早已不是当年不怕拒绝、不怕伤害的少年人,一颗日渐苍老的心脏,经不起再被戳个对穿。
保险起见,他装出没听懂的傻样:“嗯?”
两人相对无言。
好在姜丹尼尔没有执着于问题答案,另起了话头:“在去上大学之前,我和我爸爸妈妈说了我喜欢男人的事情。”
故事开头如此熟悉,惊得朴志训手一抖,差点把啤酒扔到地上。
他心想,为时一个月的预备工作准备完成,终于终于,到了把话说开,他该跪下来道歉的时候。
“我爸我妈你是知道的,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发号施令,一个是唯唯诺诺的服从。我爸当然大发雷霆,打我打得用力过猛,把家里的拖把都打断了一把。我妈在旁边拦也不敢拦,哭得差点晕过去。不过我身强体壮,挨一顿打也就断了根肋骨,被拉到医院住了半个月”姜丹尼尔说得云淡风轻,把断一根骨头说得像是手指被纸张割破了小伤口:“一出院回家,他们就把我关在了家里,成天轮班守着不让我跑,坚信过一段时间我自己就会想通,改正‘错误’。没收了我所有能联系外界的工具,每天三餐送到房里,怕我逃跑,连窗户都加了两道锁。我家可在十八层。”
他说完,似是真被悲惨遭遇逗笑,咧着嘴展示起上排牙齿。
朴志训空着的那只手藏在衣袖里,自己跟自己较劲般用指甲掐疼了指腹。
“那段时间,我还真的认真思考过自己是不是错了,我该怎么纠正我的错误。有时候,看到厨房里的水果刀,我都会想,是不是只用这种方式才能证明,我没错,我也不是想惹他们生气才故意说我喜欢上一个男生。是不是只有这样,我才能解脱”姜丹尼尔把空的啤酒瓶捏得扁扁:“可一想到你告白时说的喜欢,想到你小傻子一样的笑,想到你有可能也在和我为同样一件事努力,我就咬牙坚持了下来。在大学正式开学前的一个礼拜,他们最后一次问我,认不认错。我说我没错。我妈就在我爸的指挥下,把我的行李、手机连带我,一齐扔出了门外。明明该是难过的事情,我那一刻却只觉得轻松。然后,我在网吧里充上电,第一时间拨了你的电话。”
发现电话是停机状态,在任何社交网络的留言,都不再有回音。
“我起初担心你是不是和我一样,被关在了家里。心疼得不行,立刻赶到你家,甚至做好了决定,就告诉叔叔阿姨我是你喜欢的人,是我带坏了你,让他们要打要骂都冲我来”啤酒瓶在空中划出弧线,完美命中不远处的垃圾桶,姜丹尼尔轻笑了一声:“结果在楼底下,看到你和他们有说有笑的拎着一大袋零食。画面温馨和睦,一瞬间,我就懂了你肯定什么也没有说。乌龟到最后,还是选择了做一只乌龟。”
朴志训拉住了他的手臂,低着头藏起通红的眼眶,却没能掩饰好颤抖的声音:“对不起,我......”
他有千言万语埋于心底,又觉得他只配无力的把道歉重复一万次。
姜丹尼尔用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头顶:“我要的,从来就不是这一句啊。”
11.
在和家里出柜以前,他的状态一直不好。
他换了所有联系方式,不敢登录从前的任何账号。他没有做好面对父母的准备,也没有勇气面对被他伤害的姜丹尼尔。
他曾经无数次的对他说过喜欢与永远,结果连共进退都没有做到。他害怕姜丹尼尔会质问他,也害怕他会原谅他。
他在白天装作若无其事,和父母谈笑、聊天,做一个好儿子;在那些知晓他和姜丹尼尔亲近的人来询问时,撒谎自己也不清楚状况。
从一个说着善意谎言的小骗子,变成一个为了保护自己谎话连篇的混蛋。
在独自一人时,他会胡思乱想着姜丹尼尔的现状,想着想着,就更深的陷入了自我厌弃和心疼中。
他开始频繁做梦,梦里总是姜丹尼尔的脸。大多数时候,是姜丹尼尔冷着脸质问他,为什么不回他信息,为什么不向父母坦诚。极少数时候,是他们之间美好过去的画面重播,只是演着演着,他再往身旁看去,都是空无一人。
他很快到了新的环境,以为自己会慢慢适应。但噩梦愈演愈烈,他在负罪感中,越来越难以入睡。夜里和室友通宵游戏,在上课时补一两个小时的觉。
终于在学期末拿着三门不及格的成绩单,脸色青黑的回到了家。
他在他爹“这个成绩你怎么考出来”的怒斥,与他妈关切的嘘寒问暖中,面无表情地说:“爸妈,我喜欢男人。”
迎接了他内心期待已久的一耳光。
12.
在完全温暖起来的春季,朴志训久违的患了重感冒。
他早上头晕脑胀的要上班前,接到了他妈打来慰问的电话,那头一听到他浓重的鼻音,就关心夹杂着“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容易感冒”的嘲笑嚷嚷开了。
他头疼得要死,叫了好几声妈,才把老太太的喋喋不休暂停好。
他吸吸鼻子,说:“你跟我爹报备一下吧,这个周末,我带个人回去给你们见见。”
老太太最初尚未反应过来,念叨着:“带人回就带人回嘛,用得着跟你爸说嘛.......”
一细想,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:“你是说,带个......”
“对,带个打算过一辈子的人。”他微微笑着:“我男朋友。”
“哎哟,”他妈大概起了身,拖鞋踩在地板上哒哒响着,“是个怎么样的人啊?高吗?帅吗?条件好吗?对你好吗?我认不认识呀?你在哪儿认识的,就认定人家啦?”
他赶着上班,笼统概括了一下:“人特别好,对我也好。您认识的,就那个高中时候,常来家里做客的丹尼尔。”
他想好啦,不管姜丹尼尔对他还有没有那层意思,也无论姜丹尼尔接不接受他的道歉。反正他本人,就是色令智昏,长多大都没出息。他对姜丹尼尔还有那层意思,且不在乎未来需要再说多少声对不起。
他依然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喜欢着他,希冀着永远。
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乌龟,可以勇敢说出自己的爱人,在亲人与好友面前,光明正大的许下承诺。
就算姜丹尼尔拒绝,他可以死缠烂打,可以到网上发帖咨询追男友方法,可以做到一切他以前尝试过的,与不敢尝试的。
他们错过了太多时间,他不舍得在犹豫中失去更多。
他愿意用余生,以爱补偿对姜丹尼尔的所有亏欠。
他信心满满的向姜丹尼尔发送简讯,约定了今天晚上的重要会面。
13.
“我猜,你最开始想约我见面的地方,不是这里吧?”姜丹尼尔忍着笑,把用保温壶装好的姜丝可乐递给了他:“临时在家里做的,不好喝也得喝完。”
朴志训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,垂着头不想说话。
他兴奋的构想了大半天,从选定餐厅到表白台词全部设计完毕。可在下班前的最后两小时,重感冒转成高烧。看他满面通红,伸手过来摸他额头的丁娜娜被吓了一跳,立刻帮他请完假,把人赶到了医院里。
理想计划落空,他本打算改变约定日期,结果姜丹尼尔一听他的声音,就逼问了医院地址。
还他妈老天有眼,正是他当年在姜丹尼尔调笑下,冲动告白的同一家医院。
“我没事,你不用在这儿陪我。”他不肯抬头,试图把落座在他身边的人赶走。
认定客观环境不适合深情告白,说不定人家会以为他烧坏了脑子。
姜丹尼尔纹丝不动:“你早上跟我说有重要的事情,是指什么?”
指老子愿意直面自己内心,重新追求你啊?
他摇摇头,坚决不要让自己的告白又一次发生在医院里。
“其实,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。”姜丹尼尔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:“本来是想等你自己发现的,但是你不是装傻就是智商奇低的样子,只好我自己说了。你也看出来了吧?我从外地回来偶遇你以后,就一直在刻意接近你,把过去那点破事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。还特地讲起自己的悲惨遭遇,让你觉得特别愧疚,特别对不起我。你一定在想,我八成是恨你,想要你背负愧疚感过一辈子。而我站在一边看你笑话,借此从你身上讨回你欠我的?”
朴志训转过头,盯着他不挪眼。
姜丹尼尔表情冷淡,看都没看他一眼:“是。”
朴志训面无表情的抱着他的姜丝可乐,因为告白还没说出口,就被对象表白了恨意,觉得高烧发热的脑袋都降了温。
“我猜以你的脑回路,一定是这么想。”
14.
在没有钱缴纳学费,被学校开除后,他转而选择了提供奖学金的另一所异地大学。整个大学期间,他利用其他同学玩乐的时间,自己挣钱缴纳学费支撑生活。
他没有主动与不会理解他的父母联系,孤身一人漂泊在异乡。在节假日应该离校时,应聘提供住宿的岗位。
觉得苦和累的时候,他向永远没有回音的账号发送了无数条消息。
他起初怨愤,后来平淡,最后原谅。
他想要在阳光下生活,自作主张的决定了向父母坦白的日期。他明明知道,那时候朴志训没有准备好,听到他的建议后,满脸都是迷茫与慌乱。但他太了解朴志训,深知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。恋爱时用这份了解给出体贴,决定时,利用了解蛊惑。
他胜于此,最终也败于此。他忘了朴志训在重视他的同时,同样爱自己的父母。
他在曲折的道路中,懂得了等待与理解。
在就职公司要发展本市业务时,他自动请缨,决心在成长后,陪着他胆小的恋人走到永远。
15.
“我说起从前,是为了看你对那些是怀念还是逃避。不过这么多年过去,你也长进不少,我很难看出你到底对我还有没有感觉。于是我只好说起出柜经历,不是为了让你内疚,是为了让你同情我。你是个心软的人,说不定可怜可怜着,就重新爱上我了呢?”姜丹尼尔抬头看着一滴一滴落下来的药水。
“我......”朴志训喜怒参半,导致一时言语匮乏。
“你也不用急着回答我。”姜丹尼尔不敢低头看他似的:“我可以等,等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同事分手,等你重新爱上我,等你做好准备和家里人说。反正已经等了这么多年,也不差再多几年啊。”
……漂亮女同事,是说有一次和他勾肩搭背下班的丁娜娜?
……“重新”意思是,他以为他现在不爱他?
……不知道他已经跟家里出了柜,还算情有可原。
朴志训眨了眨眼,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:“那你打算,怎么让我回心转意啊?”
“现在......”姜丹尼尔皱着眉认真思考了半晌:“没有我能拼命给你传球的篮球赛,不存在偏科需要补习的状况,那我只能每次多给你点几道喜欢吃的菜呗?”
被看穿了当年的所有招数,他也厚着脸皮没脸红:“你要追我啊?”
姜丹尼尔依然看着下落的药水,声音很轻,但挺坚定的给了肯定回答。
“别啊,我不接受”他发现对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紧张到蜷缩了一下,忍不住悄悄笑起来:“我啊,还是想追你。”
没了